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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火犹旺96h丨4月5日 20:00】暮春行

上一棒: @白日梦LESS 

下一棒: @游走的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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逻辑非常混乱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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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结束一个项目,李火旺获得了长达一周的假期——他做得相当不错,客户和老板反馈时赞不绝口。正愁着该用这段时间干什么,孙晓琴就发来信息让他有空回家里来看看。

李火旺看完消息,迅速订了时间离得不远不近的高铁,收拾收拾行李就躺在出租屋的床上望着边缘隐隐发霉的天花板发呆,屋子里没开灯,显得很昏暗。

离出发的时间还有很久,隔壁的小孩又在大声唱歌。他天天都要唱那首歌,乐此不疲,一边唱一边打着游戏,听起来很是快乐。

李火旺最初觉得烦,后来觉得小孩子可真有活力。

游戏对现在的李火旺来说已经算是一个很陌生的东西,他自从脱离了自身疾病的苦海,就再没对以前玩得入魔的娱乐方式感兴趣。

无聊在不大的空间里发酵膨胀,李火旺翻了个身,打开手机。

手机锁屏前的画面停留在和孙晓琴的聊天窗口,孙晓琴新给他发了条视频。

“儿子,妈拍给你看看啊!你看,咱搬的新家,哎呀,可漂亮了,老屋比不上的。哎,这是客厅,你看这吊灯,多好!等你回来就陪妈在这看电视啊,你想打那个什么游戏也行,我看人家都用电视玩,你也玩去!”

“——这是你的房间,你那些东西爸妈一件不落地带过来了,我们也不知道怎么摆,全给你放屋里头,你回来自己看看!”

手机的亮度调得太高,李火旺的眼睛有些酸涩,他揉揉眼睛,切到购票软件改签,犹豫了一会,又把票退了换成机票,切回微信戳着屏幕给孙晓琴回消息。

“妈,我今天回去。”

起身拉着行李箱,李火旺打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李火旺一手握着手机跟里边的中年女性视频通话,一手拉着布满划痕的行李箱在急匆匆离开机场的人群中缓步而行。箱子上面放了几个袋子,最外边的那个印了看起来颇为高级的暗金色LOGO。

“我马上就到了,妈,你待会记得把新地址发给我。”

“妈还能忘了?你好不容易回来趟,想吃啥都告诉妈!你一个人在外面肯定天天吃外卖,回家里就吃妈做的饭,健康!”

一番嘘寒问暖,孙晓琴终于舍得挂电话。李火旺甩甩举酸了的手吐出一口长气,久违的对自己母亲的热情有些应付不来。

下午四点,还很早,他决定先去老屋看一眼。李火旺的东西杂而多,其中有一样尤为重要,他把那样东西藏在父母绝对想不到的地方。

“唉……”坐上公交车,李火旺有些惆怅的自言自语道,“如果真的把你忘了,那我也太过分了。”

老屋离机场很近,坐车半小时多就到了。走过一段凹凸不平的路,再爬一段坡,李火旺在表墙剥落得七七八八的老旧居民楼前停下。

上次李火旺回来时,这墙的外表还有六成是完整的。

望了一会儿,李火旺有些踌躇,要不要直接把行李箱留在下边?就算行李箱没装什么东西,来回地爬六层也是很费力的一件事;可是直接放在这里,万一让良心给狗吃了的人顺手带走就麻烦了。

左思右想,李火旺一咬牙,决定辛苦点。

不就是六层楼吗,他李火旺好歹也是个成年男人,怎么可能抗不下来!

刚迈出两步,他的脚步顿住了。王姨不知道还在不在?抬起的脚转了个方向,李火旺快步向左拐去,穿过一条条狭窄阴暗的楼间小道,豁然开朗。

一条四道双向的马路在眼前出现,刚才还隐隐约约的声音也清晰起来,商场的叫喊声,车经过的呼啸声,买菜的讨价还价声,一波又一波行人从不远处的斑马线走过。

拉着行李箱避开吵闹的人群,李火旺走进了街尾一间与周遭店铺风格迥异的小店。

这家店看起来很简陋,灰白色的墙壁暴露在空气中,上面挂着许多老旧的贴画。纸箱子一路从店里摆到门外,都是些小孩爱买的零食,辣条,干脆面什么的。门口的木桌上有些糖罐,放着五毛一块的糖果,下边是些电池剃须刀计算器之类杂物。铁制的货架拥拥挤挤的在屋里竖着三排,店门上挂着一个木牌,简单明了的三个繁体字:雜貨店。

“王姨,王姨?”李火旺对着空无一人的堂屋喊道。

“来了来了,谁呀?等一下啊!”

没过多久,有个穿着蓝色卡通围裙的身影掀开隔绝里间景象的布帘。

她在围裙上蹭了蹭手,抬头眯着眼看了会李火旺,又走到一列货架旁拿起一副老花镜戴上。这回她再看,一下就认了出来。

“哎呀,这不是火旺吗,回来啦!过来让王姨看看你!”

李火旺凑近一些矮下身子,乖巧地任王姨左捏右摸。许久不见,王姨对李火旺的好奇有太多,一个一个的回复了王姨的问题,李火旺才问能不能暂时把行李箱放在这里。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你待会走的时候挑点自己喜欢吃的走,别客气!你多久才来一次,王姨都好久没见到你了,你妈妈也搬走了,王姨现在就孤单咯……”

“你之后回去都是去那边了吧?哎呀,去那也好啊,这里白天晚上都吵得很,不像以前哦!那时候这条路还没铺呢…你看店前那颗梅花,我觉得啊,就是因为铺了路太吵了,它都不开花了!”

“以前你那朋友,叫什么来着?很书生气的那个男孩子,花还没开就天天拉着你看,还念诗,怎么那么久没见着他啊?”

李火旺有点恍神,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他、他去了别的地方,看不了梅花了。”

说着说着就走到门前的王姨摸摸粗糙的梅花树干,咂摸一下嘴,说:“可惜了,他回来也见不着梅花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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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有精神病,李火旺后来才清楚地知道这个事实。

年纪尚小时不明显,只是偶尔的情绪不稳定,等到高中,因为无法恰当的控制情绪,屡次闯祸的李火旺被请了家长。

班主任拉着孙晓琴在办公室里谈话,门半掩着。看不见里面,李火旺索性蹲坐在外边的走廊上看着棕榆树的大叶子发呆。

他有点茫然,那些事情本来都不想做的,但情绪如湍急的河流般喷涌,他拉不住,决堤了,就一发不可收拾。

谈完一轮,孙晓琴找了借口出来看李火旺。她嘴唇抖动着,眼圈有些泛红。李火旺抬头看着她,也有点想哭。

这之后,李火旺跟着孙晓琴反反复复地去医院,去做各种各样的表格测试,偶尔还要做CT,抽一管管的血,他也不知道这些要拿去做什么,孙晓琴让他怎么做他就听话去做,生怕让妈妈已经接近极限的神经绷断。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李火旺被初步诊断为双相情感障碍,成为了家族里第一个精神病。

也成了班里的异类。

青春期的孩子们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是充满好奇,尤其是这件事还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时候。

那时一些小众文化兴起,不少人冲着李火旺得了精神病而靠近他,觉得这是一件非常酷的事情——当然李火旺出众的外貌也是原因之一,精神病帅哥也是帅哥嘛。

除了蜂拥而至的这群人,另外一些人对李火旺的态度大不一样:他们将李火旺视为传染病患者一类的存在,即使只是不经意碰到也会连忙躲开,对他的存在充满恐惧和害怕。

这样的情况持续到了下一次发病前,李火旺再次清醒时几乎就只剩下无视他和害怕他的人了。

无所谓,反正我李火旺也不是会在意这种事情的人。

仗着老师找不着他也不会放在心上,李火旺翘了体育课在操场边缘的绿化带里乱逛。阳光正好,地上的落叶给扫成了一堆又一堆,李火旺一时兴起,跳着踩进去,叶片飞得到处都是。玩够了,他又开始扫视那群充满活力的高中生,足球场上有人在踢球,看得他心痒痒的,也想过去踢两脚。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什么也没做,怎么偏偏是我?

李火旺突然有点伤心,脑子里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出现,走路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又开始了吗?……?思考的速度被拉慢,李火旺眨眨眼睛,眼泪无法遏制的流下,紧接着是胸闷,呼吸也开始费力。少年人瘦弱的胸腔努力地扩张收缩,可惜祸不单行,反胃感随即占据了全部,灼烧感从喉管烧向口腔。李火旺瞪大眼睛,使劲地按着嘴,好像这样就能阻止那股本能似的。

“呜呕…!呕、呕!”

急急忙忙的找了个看起来就算吐了也不会太添麻烦的地方,李火旺没忍住,干呕了几声,四肢骤然失去力气痉挛起来,他狼狈地趴在地上,像一条突然被打了的狗。

他中午没有吃饭的胃口,但想起母亲孙晓琴叮嘱时关切的神情,还是硬逼着自己吃了几口菜。那点分量早就被消化,李火旺吐出的大多数都是胃液,苦涩的味道充满了口腔。

妈的、又是这样。意识模糊地想着,李火旺费力睁开眼皮,一双双脚从不远的跑道上闪过,好像都没有发现这里躺着个半死不活的人。意识逐渐模糊,不再勉强自己,少年闭上眼,准备等躯体化症状过去再自己起身。

“同学,同学?!你没事吧?”

“…同学你、你撑住啊,我背你去医务室!”

“…同……几班…我…”

“……”

“嗬啊!”

李火旺猛地睁开眼睛,看见的不是预想中的水泥砖地和在脸旁散发异味的呕吐物,而是学校医务室一块一块拼起的天花板。

白炽灯管的光太亮了,刺激得李火旺眼角泛泪。

他全身酸软无力,好像梦里跟人打了场拳击一样。李火旺缓慢地抬起手,余光瞥见旁边还有个人。

文净的模样,一看就是老师会喜欢的那种好学生。

好学生现在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坐在医务室的小板凳上看着李火旺,衣服上蹭到不少灰,头发都凌乱了,乱糟糟地翘起来。

“……”李火旺看着他思考了几秒,终于从为数不多的上学记忆里找到这是谁。

大名鼎鼎的诸葛渊,重点班的大学霸,长得好看性格又好,凭自己的硬实力在一众学生的推举中登上了清风高中校草之位。

李火旺远远地看到过几次诸葛渊,次次他的身边都围着一圈人,人声鼎沸的。

诸葛渊见李火旺盯着自己看,似乎误会了什么,拿着手帕纸擦了把额上的汗,一点也没有外表表现出来的那副斯文,显得很是随意。

他清了下嗓子,李火旺恍惚间觉得自己不是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而是坐在什么学术讲座的现场,等待诸葛渊发表演讲。台上的主讲人自我介绍道:

“同学你好,我叫诸葛渊。”聚光灯受到吸引似的照到他身上,主讲人笑了一下,问,“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我知道你叫诸葛渊。李火旺莫名有些恼怒,但很快又开解自己不要那么刻薄,诸葛渊怎么会知道他知道?

“李火旺。”

“李兄。”

诸葛渊又露出那种很好看的笑,他看人的时候很专注。李火旺眼神乱飘,不敢和好学生对视,心里有种危险和自卑夹杂的复杂滋味,连这个奇怪的称呼都忽略过去。

一边感觉自己好像马上被蛊惑了,会被骗去卖掉,说不定还傻傻地帮诸葛渊数钱;一边觉得诸葛渊和他的区别太大了,简直是、呃,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云泥之别!

“校医不在,李兄,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回过神来,李火旺仔细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状态,除了有点累之外没其他问题。

他摇了摇头,要下床。诸葛渊也跟着起身,小心翼翼地搀着李火旺的胳膊,李火旺看眼他专心的脸,没出声。

“……你知道的吧。”李火旺憋了又憋,还是忍不住问。

诸葛渊收回手,表情迷茫,看着不像是知道的样子。

怎么回事啊这人?就算是重点班也该有消息灵通的人,早该传遍了,他怎么一副完全没听说过的样子?不知道名字的时候还有理由,知道了名字还露出这表情...难道是装的?

“你不知道的话就算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谢谢你帮我,待会我请你吃校门口的烧烤,你要别的也行。”

“欸?哦哦没关系的,这是我应该做的。你要回班吗,我送你回去吧?”

“随便你。”

诸葛渊亦步亦趋地跟在李火旺后面,生怕这位不知道身体出了什么问题的同学再次倒在地上意识不清。回忆起当时的画面,诸葛渊还有点心有余悸。

重点班和普通班的体育课是同一个时间,诸葛渊从来不逃课,老老实实的按老师安排的跑一千二百米。跑着跑着看见前面的树下有个人摇摇晃晃的,正有些好奇是在做什么,那人影就倒了下去。

诸葛渊吓了一跳,一边跑一边观察那人影,确认那位同学并非玩闹之后才急匆匆的跑过去把人捞起来。

收回发散的思绪,诸葛渊抬头一看,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跟着李火旺走到了班级门口。

经过岁月洗礼的木门牌上明晃晃的标着高一(8)班。

“送到这就行了,等晚上吃饭时间再来吧,我说过要请你。”李火旺跟着诸葛渊看自己班的门牌,没看出什么名堂来,搞不懂这好学生脑子里在想什么。是在验证他是不是传闻中的那个?

…李火旺知道他们都是怎么叫自己的,“八班的那个癫子”。

“哎老大!你怎么和人家重点班的大宝贝站一起啊!别吓到人家了!”

说来就来。这学校并非都是害怕李火旺的人,拿他当乐子的人也不在少数。现在把头探出窗口朝着李火旺挤眉弄眼的半扎发男生就是其中之一,那头头发被年级主任们挨个抓着骂了好多回,屡教不改,后面也不知他用什么理由说服了教导主任,居然就这样放任自流了。

李火旺狠狠地瞪回去,说:“关你屁事!”

“哎呀哎呀好吓人,老大要发癫咯——大家快跑啊!”

一群人迎合着胡乱鬼叫。李火旺额头青筋暴起,正想走过去揪起李宏忠——他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叫红中——的领子给他的脸亲切地做个局部按摩,身边人就先出声了。

“这位同学,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诸葛渊带着点愤怒与不解的看向红中。

“大学霸,你有所不知啊——我们老大是出了名的精神病,你离他远点,小心你也成精神病了。”红中乐呵呵地举起一根手指左右晃晃,点着太阳穴比划了几下。

李火旺盯着那根手指,在脑内演练怎么最快速地把那根手指掰断。

“口说无凭!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你怎么还会信这种荒谬的东西?”

“大学霸你……”

红中话没说完就被打断,看着不像是会主动动手类型的诸葛渊沉着脸走上前去,一米八出头的身高无端让人觉得恐惧。他平时气质温和,很少有人意识到他的身高。李火旺有点懵的看着好学生抓住了红中的手,猛地一扯,扯得他半个身子都越过了窗台,惊恐的吱哇乱叫。诸葛渊也没多想,这家伙出言无状,给李火旺道个歉也是应该的。

“说对不起吧,同学。”

红中发出几个意味不明的哽音,眼珠骨碌碌转了几圈,笑得有点谄媚的反握住诸葛渊的手。

“大学霸,有话好好说嘛,我会和老大说对不起的。”红中越过诸葛渊的肩看向李火旺,做出个诚心悔过的表情,好像他真的那么想似的,“老大对不起啊,下次不这样讲了。”

李火旺捏着拳头看看红中又看看皱着眉的诸葛渊,想到班主任约谈时孙晓琴悲伤的眼睛,说:“……诸葛渊,放开他吧。”

诸葛渊从善如流的松开揪的有点变形的布料,拍拍手,对着李火旺认真地说:“李火旺同学,我不用你请我吃饭,有需要帮忙的事情就来找我吧,我在上面一层的高一(22)班。”

……

诸葛渊刚才说什么?我没听错吧?李火旺双眼放空看着黑板,刚刚太过茫然,诸葛渊看他没有回复,点了个头就走了。

他什么意思,真心的还是想耍我?

李火旺想了很久,等放学了也没想出个确切结果来,悻悻的拿着书包回家去了。

出了校门走个十几分钟就能到家,孙晓琴老早就给李火旺申请了走读。她总觉得在学校吃饭不如在家吃,何况现在自己儿子这么个情况,不在身边她总是悬着一颗心挂念着。看今天儿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孙晓琴也不敢直接问,借着各种理由老往李火旺房间跑。

“妈你干啥呢?”

李火旺坐在床上看孙晓琴送完水送水果,送完水果送零食,书桌上堪称琳琅满目。她来来回回的跑,李火旺看着都觉得累。

“哦…没啥啊,妈这不是怕你上学太辛苦,儿子,你还在青春期呢,多吃点!”

“妈,我们不是吃过饭了吗!”

“那怎么一样…哎,其实吧,妈就是想多看看你。”孙晓琴有些忸怩,很快又看开了,这可是她儿子,多关心点怎么了!

李火旺的表情霎时变得很复杂,嘴巴张合几下,说:“那我出去坐,你别老跑,坐着吧。”

孙晓琴笑开来,连声应着好。儿子这样看着也不像出了什么事,她一下就放心了,脚步都轻快不少。

李火旺盯着母亲的背影,不知为何又想起诸葛渊的话,左思右想,决定贯彻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的原则,诸葛渊都那么说了!

 

趁着大课间,李火旺三步并做两步爬上四楼,隔着玻璃窗看22班。

成绩好的班就是不一样,下课都不带吵闹喧哗的,和上课状态没两样,都在刷刷刷的写题,诸葛渊也在其中。李火旺在外边盯着诸葛渊看,离窗口近的同学看到他,吓得一激灵,水笔在试题上拉出一条歪歪扭扭的线。

而诸葛渊似有所感,从各种教科书的重重包围中抬起头,看见是李火旺,他合书站起身在注视中出了门。李火旺沉默地看着诸葛渊一步步走到面前,仰着头酝酿半天,憋出一句。

“……诸葛渊,你能教我学习吗?”

“李兄的意思是?”

“你昨天不是说有需要的事情就来找你吗,你骗我?!”

诸葛渊哑然失笑,随即又很快正色,咳了两声。李火旺恼怒的看着诸葛渊,这家伙肯定是把他当乐子,还当着他面笑出来!他妈的,就知道是这样,还来试干什么!

越想越气,李火旺索性转身就走。

“李兄,没骗你!午休的时候过来吧,顺便带上书和笔!”

李火旺愤愤地转过身说:“别叫我李兄了,你直接叫我李火旺不行吗?!现在谁还这么叫人啊!”

还在乐呵呵看着李火旺愤怒背影的诸葛渊脸一僵,说:“毕竟我们才认识一天,我觉得这么叫比较有礼貌,李兄觉得不妥的话……李火旺?”

“这还差不多!”

在嘴上赢了诸葛渊一回,李火旺神清气爽地下楼回班,坐在自己尊贵的靠窗位置旁翘起个二郎腿开始挑中午要带什么书过去。

“老大,稀奇啊,你居然开始看书了!”

李火旺没搭理凑过来的红中,继续从桌肚里掏书和试卷。他初中时也算是个中等偏上的成绩,不然也考不上这所高中。吃药的副作用和时不时发作的病让他思维迟缓又频繁缺课,这才彻底跟不上大部队的进度,成绩一落千丈。

这都高一下学期了,再不努力点就完蛋了。李火旺悲痛地想,我不会连高中都毕不了业吧?想着想着又有点难过了,干脆趴在桌上的一堆书上边看着天空发呆。

“我们今天中午准备搞个大的,老大,你来不来?”

跟着红中玩的一群人给自己取了一堆麻将的外号,还整了个“坐忘道”的名号,最开始这么玩儿的是高三的学长,那位学长自称骰子,平时最爱歪曲别人的原话来骗人,偏偏学习不错重本有望,老师们睁半只眼闭半只眼,权当没看见。

“谁是你老大?不去。”

“老大当然是我老大,老大不认也是我老大!老大,这次真的厉害,你来吧!我们这次准备骗窦姆!”

窦姆是年级主任之一,眼睛很好使,站窗外能一眼看见最里边偷偷看课外书的同学,染成不显眼颜色的头发也能被她一把抓出来。李火旺是有点好奇他们要怎么骗,但中午已经跟诸葛渊约好了,他没回头,还是说不去。

红中见他好像真决定打死也不去,走开和班里其他几个“坐忘道”聚在一起,盯着李火旺的方向嘀嘀咕咕了一阵,随即笑的四仰八叉的,整个教室都能听到那夸张的笑声,等上课铃响起才回到自己座位上。

记个笔记做个习题又是一个上午过去,李火旺准备吃饭回来就拿着数学书上去找诸葛渊补习。快速解决午饭,回来的路走到半道上被红中几个围住了,李火旺挑起眉,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老大,来嘛,真特别有意思的!”

五饼一把抓住了李火旺的胳膊,另一边的二条搭着李火旺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李火旺渐渐不耐烦起来,挣脱了他们,脚步加快了速度往教学楼走。二条用胳膊肘怼怼红中,比划了个手势,红中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肯定的点点头。

“…!”

猛地被锁住喉咙,李火旺瞪大了眼睛,脑中一片空白,本能的抓着那只胳膊要扯开。喉管受到压迫,呼吸艰难起来,李火旺憋红了脸,两只腿踢蹬着被强硬带进了实验楼的卫生间——休息时间基本没人会过来这里上厕所。

“我们本来真的想去骗窦姆的,但老大,你好像更有意思一点。”

李火旺瞪着眼前的红中,窒息的痛苦让他面目狰狞,呼吸一点点断绝,死亡的感觉在迫近。少年竭力地抓挠着那只手臂,一条条血痕留在上面,渐渐的又没了力气,垂落下来抽搐着。二条疼得嘶嘶吸气,但还是没放手,像是给不听话的猫挠了几道似的。

眼球突起,嘴竭力张大,心脏疯狂地跳动,眼泪鼻涕口水一股脑的从体内涌出,李火旺真以为要死在学校厕所这种地方——说不定还会成为校园怪谈呢。红中使了个眼色,二条终于放开了手,走到五饼旁边捧着自己的手臂啧啧称奇。

“——咳、咳咳……嗬、嗬,咳咳咳!!!”

冰冷的空气涌进肺部,刺痛感袭击了所有与呼吸有关的部位,几乎立刻让李火旺咳得撕心裂肺,咳得狼狈瘫坐在地上抓着胸前的布料艰难喘息,好半天没抬起头。红中跟着蹲下,还是欠揍的那副样子,乐呵呵地开口。

“老大,有意思吧,我听说有些人还喜欢打飞机的时候玩这个,啧啧,太变态了!”

“...呵呵,确实挺变态的!”李火旺猛地扯着红中的头往洗手台边缘撞,发出了特清脆的声响。

红中身体抽搐了几下,倒在厕所污水混杂的地上没了动静,血缓缓地流出聚成一滩。

旁边的五饼二条还没回过神来,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应该跑路。

李火旺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手抓着一个的校服后领,发了狠地往后扯,连带自己也倒在地上。一身的脏污他也不管,翻身坐在眼前直冒金星的二条身上开始一拳拳的闷头猛揍,时不时还照顾一下旁边的五饼,雨露均沾。

嫌拳头打的不够劲,又起来拿脚使了劲踹。

五饼受的打少,撑着一口气去抓李火旺的脚踝,和他在地上扭打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脚,能算个有来有往。

李火旺打得上头了,暂时丢失做人的理性,上嘴去咬脖子。五饼惨叫一声,分手扯住李火旺后脑勺的头发,抓着一个空,立即一个膝撞,狠狠地撞在李火旺小腹上。

 

诸葛渊闻讯找来时场面一片混乱,外边围着一堆人,厕所里也躺了人,个个都身上带伤晕了过去。早早就做好了准备的诸葛渊吃完饭在班里等李火旺,久久等不到人,诸葛渊看着表,正想李火旺是不是临时有什么事耽搁了,班里和他要好的孪生兄弟裕华茗柯狂风般跑过来,手里还拿着豆奶,边喝边嚷嚷。

“四郎,不得了了,实验楼那有人打架打晕了!”

诸葛渊不慌不忙的拧开水杯抿了口茶,说:“那怎么了?”

“你昨天背去医务室的那个也在啊!”

“对啊他倒地上去了身上还都是血!”

“!”

猛地站起来,诸葛渊坐不住了,问到是实验楼哪儿就急匆匆跑过去。凭借身高的优势,他轻松越过乌压压的头顶看到里面躺着的李火旺。

确实是沾了血,鼻青脸肿的,旁边三个也差不多。

和他一前一后赶来的八班班主任看到他,连忙拜托他疏散学生,自己去打家长电话。

诸葛渊点头接过这个任务,一边喊着“大家回去吧”,一边伸出手挡着想往里凑热闹的学生。等人散的差不多了,老师也挨个和家长们都说清了情况,挂了电话就表情纠结的看着里边,四个男生,就算看起来都是身板瘦弱的孩子,那也不是一个人能搬动的。

“刚刚真是麻烦你了诸葛同学,老师再去叫几个老师过来搬他们。”

“老师,我能先背一位同学去医务室吗?”

“哎,没问题的!我还要谢谢你,刚刚也是,谢谢你啊诸葛同学!”

诸葛渊走进去抓着李火旺两只手臂往肩头揽,他看了看伤势明显更重的坐忘道们,选择了无视。

虽然他和李火旺接触的时间不长,但比起李火旺率先挑事的可能,诸葛渊认为有先例在前的红中可能更大,而且李火旺虽然初看着不像什么好孩子,但短短的几次对话,诸葛渊却觉得李火旺有种…赤子的感觉。

医务室离实验楼并不算太远,起码比从操场到医务室的路程要近一些。也许是晕的够久了,还没走到医务室,李火旺剧烈的咳嗽起来,喉咙刀割一样痛,彻底醒了。

“李兄醒了?”

“啊?…怎么又是你啊。”

“朋友告诉我你倒在厕所的地上,我就过来了。”

李火旺愣了,身体下滑,诸葛渊托着他的大腿往上颠颠,继续走。别说,诸葛渊的背靠起来挺舒服的,李火旺差点就着这股安心感再次睡着,等诸葛渊开始爬楼梯才被晃的再次清醒过来。

“等、等等,我自己下来走!”

诸葛渊一言不发,顺从的放低身子让李火旺下来。李火旺脚一沾地就有点后悔,膝盖和小腿肯定青了,一阵阵的钝痛,肚子和脖子也痛的厉害,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喉咙在最初的刺痛之后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下都下来了,也不能老麻烦人家。李火旺咬着牙,一瘸一拐的跟着诸葛渊走去医务室。

医务室,医务室,他李火旺短短两天都来两回了,再来一回就是李火旺三顾医务室!古有刘备,今有我李火旺啊!

这次校医没再因故外出,正坐在办公桌上无聊的看电视剧,见有人来,视频一停,利落的绑起头发观察李火旺,没看一会就说,

“这位同学除了磕碰伤之外还有脖子处的伤,这里设备不齐全,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喉咙比较好哦。”

校医把碘伏拧开放在一边叫李火旺坐下掀开上衣,李火旺照做,腹部触目惊心的大块淤青让她眼皮一跳,上药的动作都轻柔了不少。

上完这一块还有脸上和全身各处的得处理,诸葛渊在一旁看着,心里有点难过。

“诸葛渊,他们通知我家长了吗?”

“嗯?当然。”

“…好吧。”

妈肯定又要担心死了,这次应该不会真被开除吧?打成这样了都。

李火旺焦虑的想着,越想越烦躁,不由自主的咬着嘴唇扣起手来,血腥味在舌尖蔓延开。他妈的,都怪傻逼红中!要是真被退学了老子就天天蹲放学的点敲他棍子!

“哎你别扣啊,本来就有口子,你看看,这又流血了!”

“……好的。”

李火旺不弄手了,开始发呆。怎么就这么倒霉呢?他李火旺自认不算什么好人,但也没有坏到哪里去啊,老天啊,你就这么喜欢玩弄我?

推门声响起,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儿子,谁把你打成这样?!”

“妈!?我没事!!”

孙晓琴接到电话就连忙请了假,老板体谅她有个精神病儿子,很爽快的放了。一路上孙晓琴想了无数种可能,但都远没有亲眼看到时心痛,先前被约谈时她儿子也只是与别人发生口角冲突,至多是擦伤,这回怎么伤成这样?!

孙晓琴一腔心痛都被转为怒火,火旺从小就乖,绝对不可能是她儿子的问题!

“那几个学生的家长呢?!小同学你知不知道?阿姨去找他们讨个说法!”

诸葛渊回忆了一下当时听到的支言片语,除了李火旺的母亲,其他三个的家里似乎都不太重视这件事,让老师把孩子送到医院去告诉他们地址就行,他们没空管这个。

“阿姨,只有您来了。”

“没来?就是这种人才会教出那样的小孩!火旺啊,你难受不?妈待会带你去医院,这书你不想读了妈也同意,妈只想你开开心心的……”

身上添了这么多伤都没哭,此时的李火旺看着孙晓琴的脸鼻子一酸,难过的想大哭一场。他吸了下鼻涕,咬着牙去看天花板,老半天才开口,声音沙哑。

“我真的没事,妈…我还想上学。”

 

 

最后的结果是李火旺停学一周记过,坐忘道们停学一个月记大过,这是经过会议决定的,监控把一切都记录下来了。也不知道那些坐忘道是知道家里不管还是有什么别的倚仗,竟然这么大胆,学校还因为李火旺是特殊类学生,犹豫过应不应该处罚——这都是班主任顺嘴告诉李火旺的。

没被开除是万幸,真的该好好努力了。

李火旺从医院回来就坐在床上捧着书看,看着看着,一个个字都飘起来,根本让人读不懂是什么意思。

李火旺把书一丢,躺下了。算了,等之后再去问诸葛渊吧!

 

没了坐忘道,李火旺的校园生活平静不少,连病情都稳定了不少。

一天里唯一变化的安排是中午,李火旺要去四楼找诸葛渊。诸葛渊为了更好的给他补习,还自己打了份试卷测试李火旺的掌握情况。等李火旺写完交上来,他对着卷子沉默良久,第二天教材换成了初三的。

这么一来二去的,李火旺和重点班里的人几乎都熟了,有人对他打架的事迹印象颇深,开玩笑喊他火子哥,其他人也跟着喊,渐渐地,大家都开始这么叫他。

“四郎!又跟火子哥一起回家啊?”

李火旺和诸葛渊逐渐熟了之后才知道他们家住同一片,只是之前李火旺从来不上晚自习,早上起来的时间又比诸葛渊晚,和诸葛渊赶不到一块去,这才没碰到过。

十二月份的天气寒冷,李火旺半张脸埋在围巾里,靠手里的关东煮保命。诸葛渊边走边借着路灯看书,听到喊声回过头去。

“他们怎么叫你四郎啊。”

诸葛渊和裕华茗柯聊完天,加快步伐走回来,闻言稍微回忆了一下,说:“我在幼儿园的时候就认识他们了,那时,我还和奶奶碾转于各家亲戚间,每次待了不到半年就要去下个住处。”

“后来,奶奶最后决定自己出来和我住,选来选去选了这里,却发现他们一家恰巧也搬来了,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自从搬到这后我就没再搬走,李兄你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奶奶。奶奶说她养过三个小孩,小名都是数字,现在要养第四个了,干脆小名就叫四郎,也好记,哈哈,他们跟着我奶奶这么叫我。”

“噢噢……我也叫你四郎行不?”

好学生有点犹豫的摸摸下巴,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说:“你叫我诸葛兄吧,李兄。”

李火旺差点把嘴里的萝卜喷出来,早知道诸葛渊兴趣奇特,酷爱研究历史,还曾经穿着古装出去参观博物馆,没想到已经沉迷到这个地步,玩cosplay玩到现实来了,竟然要以兄弟相称!

路灯下的诸葛渊和平时看着不大一样,他鬼使神差的应了。

“…诸葛兄。”

“李兄,明天见。”

诸葛渊咳了几声,站在路口分叉处向李火旺告别。李火旺让诸葛渊先走,自己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远去,心里有种满足感。

他想,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等高考结束,他志愿就填诸葛渊要去的第一志愿的城市里的,虽然不能继续做同学,但偶尔一起出来玩玩也不错。

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诸葛渊不断地咳嗽,一次比一次咳得厉害,次数也越来越频繁。李火旺本以为诸葛渊只是感冒,直到诸葛渊当着他的面咳出一手的血,那些红色的液体滴滴答答的从诸葛渊指间落到桌上。李火旺看蒙了,他人生中有什么场合能在现实看到这么多血?切水果切到手指,打架刮到蹭到哪儿?没有哪次像这次给李火旺带来如此巨大的恐慌感。

少年手忙脚乱的站起身,抓着诸葛渊的肩膀大喊:“诸葛兄!你怎么了,你、你,啊…叫救护车……”

“没事的,李兄!我擦掉就好了。”

诸葛渊从兜里拿出一包湿纸巾,动作熟练的擦嘴擦手,没了血液的遮掩,苍白的脸色一览无余。李火旺错愕的看着诸葛渊慢条斯理的清洁自己和桌面,脑海里的疑惑和不敢置信膨胀开来,上升到一个界限,晃晃悠悠的炸了。

“你生病了?!什么时候、为什么瞒着我!他、他们肯定都知道了吧,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严重?诸葛兄,你——不会的,不会的…不是那样吧?”

诸葛渊在用过的纸巾外面又包了一层,抬起头与李火旺对视:“没事的。”

笃定的语气抚慰了李火旺焦躁的心,他在原地转了几圈,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没过多久又开始抖腿。他绞尽脑汁的想,诸葛渊除了咳嗽之外好像也没别的症状,说不定这是喉咙咳出血了?也不是不可能。

“到这个季节就会这样,医生说是气候影响,我知道李兄担心我,但是真的没事。”

“真的?你没事就行,今天别给我补习了,我们出去走走?”

寒假已经过了大半,诸葛渊对李火旺的学习颇为上心,自告奋勇要来李火旺家里监督他,累了就出去爬个山逛个博物馆之类的。孙晓琴乐意得很,次次诸葛渊来都要留他吃饭;李火旺也挺乐意的,除了学习的部分,他怀疑自己对学习是七窍通六窍,一窍不通。

“好啊,我们就去…咳咳、咳咳咳!”

“你这哪像没事了?!我送你回家吧?”

“唔咳咳、嗯...多谢李兄。”

这一路上没再出什么岔子,经过杂货店时还被王姨关心了一阵。诸葛渊在门口和李火旺告别,然后走进了那扇生锈破旧的铁门,他的身影比之前消瘦了不少。

他走上台阶,消失在李火旺的眼前。

李火旺一直注视着诸葛渊的身影,他记得诸葛渊说过,等梅花开了就一起看。可是现在,梅花都快掉完了。

李火旺收到消息时刚吃完晚饭,正坐在桌旁对着教科书发呆,诸葛渊已经去医院待了一个月多,说等过了春暖花开就会康复,到时候来找李兄赴约。李火旺倒也想去看他,可诸葛渊怎么也不愿意发地址,总找各种话题敷衍过去。李火旺气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李兄,来医院吧。”

收起手机,李火旺有点忐忑,出门前检查了好几遍着装,其实就是校服,有什么好检查的?李火旺愣是整出来登台表演前的感觉。

晚高峰的公交车塞满了人,李火旺逆着下车的人流好不容易上了车,坐了几站就给挤成了傻逼。

千辛万苦来到了医院,又有一堆问题出现。

诸葛渊住的医院他从没来过,靠着共享定位和问路才勉强找到住院部。送饭的,回家吃饭的,下班的,来看望病人的,人乌泱泱的挤在一起,李火旺只在新年跟家里去拜庙的时候见过这阵仗。

厚着脸皮东问西问,好在一个护士看李火旺一个人来医院,脸上又都是不安和紧张,大发慈悲的给他指了条明路,不然他还在蒙头苍蝇似的乱转。

气喘吁吁地推开病房门,谢天谢地诸葛渊住的不是多人病房,李火旺松了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他差点没认出眼前卧在病床上的人是谁。

诸葛渊整个人瘦的脱形,病号服空荡荡的,手臂上有一点一点的青紫色。各式各样的仪器摆在床边桌上,滴滴的响着,连现在都带着吸氧面罩。

“你不是说你没事吗?!”

“医生说我没事,我也以为自己会没事呢…哈哈,李兄,不用那么紧张。不过暂时没办法为李兄补习了,真可惜。”

“你他妈的都成这样了还想着这个?你是皮子痒了想挨骂!?”

“…我不让李兄过来,是因为当时的情况实在没办法见你,我也希望李兄能记住我健康的样子…但想来想去,我觉得还是该和李兄说明白。”

“真的太好了,最后的时间能结识到李兄这样的朋友。”

李火旺想哭,怎么这样的事都能让他碰上,相处不到半年就要面对生死的诀别?这又不是在写小说,开什么玩笑!

理解到的一切都赋予他做梦般的不真实感,但眼前的诸葛渊不是假的,他如风中之烛般摇曳的生命也不是假的,他躺着的床,他放在枕边的书,他咳嗽的声音,他疲惫的神情,这些都不是假的。

我宁愿这是假的。

吸了下鼻子,李火旺握住诸葛渊骨节分明的手。常年写字,诸葛渊的右手中指关节上生了一层茧,李火旺每次看到都觉得很可惜,那么漂亮的一只手就这样无端端的有了瑕疵。

诸葛渊问他为什么总看自己的手,李火旺诚实回答了。他就笑着说,我也是人,哪有十全十美的。

指腹摸过那层茧,鲜明的触感,他骗不了自己。

“…我们不是说好要去看梅花吗。”

“李兄!”诸葛渊用力地闭眼,苦笑着说,“抱歉…梅花,下次再看吧。”

 

从那之后李火旺就浑浑噩噩的,分不清梦和现实,根本没办法上学。孙晓琴担心的厉害,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偶然从儿子说梦话似的呓语里听到她才明白,和自己儿子玩得好的那个诸葛同学生了一场大病。

应该会好的吧?孙晓琴充满希望的想,现代医学这么厉害,不至于连一个小孩都救不活吧?

她陪着李火旺一起等,等啊等,等啊等,从冬天等到春天,等来了诸葛渊葬礼的请柬。

诸葛渊真的死了,再也见不到了?不是做梦吗,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恶作剧?

李火旺视野里的房间骤然崩塌,扭曲破碎的残骸到处乱飞,那封请柬在狂风中撕裂,母亲的声音逐渐失真淡化,听不见了。

滴滴答答的水声在空荡的岩洞里响起,回荡,李火旺摇摇头,那声音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雨声。他眯着眼抬头去看,一支残败的梅花摇摇晃晃从大开的窗口闯入,李火旺盯着看了很久,眼睛酸得要命,他忍不住眨眼,梅花就不见了。

“……”

“他……应该能在别的地方看到梅花。”

“是吗?他老是讲,我记了好久呢!”

快速的上楼拿完东西拉上行李箱,李火旺告别王姨走回公交站。太阳被重重叠叠的云雾遮挡住,卡在不上不下的时间上车,李火旺半路上就被堵住了,只好掏出手机和孙晓琴说晚点到,到家时已经将近七点。

推开门把袋子放在地上,李火旺在门边探出个头,喊:“妈,我回来了!”

“哎我的天,可算回来了,路上真有那么堵吗?”

“我还回老屋看了看。”

孙晓琴没再回话,忙碌着给李火旺夹菜,李火旺拼命的吃才没让菜溢出来。李建成也不说话,调了个新闻台边吃边看,偶尔发表一句意见,没人搭理他也不生气,继续看。

“儿子啊,明天是清明,记得起早点,要去拜山的!”

“啊?哦哦,好。”

自从大学毕业,李火旺对于节日的认知就薄弱了很多,反正就算放假老板也有各种理由把节假日弄成别样的居家办公。李火旺全靠外卖软件上商家打折销售的广告来辨认各个节日,但没有几个商家会在清明节推出类似“清明畅享全场八折”的活动,以往的清明节他都在睡觉中度过。

孙晓琴早就买好了各式丧葬用品,时髦得很,连疯狂星期四和各式速食食品都有。

李火旺看着一袋纸糊的螺蛳粉哭笑不得,有点好奇的一个个去看那些装满了祭品的纸袋子,纸袋子很简单,就是纸,外面写着亡者的姓名还有一些格式的文字,里面除了纸印品之外还有点金元宝,纸钱之类的必备物品。

李家孙家亲戚都多,孙晓琴也不紧着这点钱,能买的都买了,琳琅满目的堆了客厅的一角。看过了五花八门的亲戚,李火旺突然来了兴趣,问孙晓琴还有没有多余的份?

“有啊,多得很!那老板见咱买这么多,凑了个整数,送了不少呢!”孙晓琴起身把那堆祭品旁的麻袋提到李火旺面前,“你想烧给谁啊?你那诸葛小同学?”

话都说出嘴了,孙晓琴才意识到不好,虽说儿子病好之后也没再提过诸葛渊了,但总归是一块心病...她提心吊胆的看向李火旺,却发现他没什么过激的反应,好像已经放下了,很平静的嗯了一声。

李火旺盘着腿坐在沙发上翻袋子,翻出一包崭新的纸袋子,拆开抽出一张放在桌上就刷刷的写。

太久没有写字,丑的像鬼画符一样,但胜在心意嘛!写好之后他楞楞的看了纸袋子好一会,觉得自己傻,难道诸葛渊的家人不会给他烧吗?作为朋友这样会不会太僭越?不过诸葛渊都死了,自己怎么做他也不知道。

想着想着李火旺轻松不少,乐呵呵的提着纸袋子走到孙晓琴给他空出的房间。东西乱糟糟的堆在箱子里,他也不在意,躺在床上期待一觉睡醒就到明天。

事与愿违,李火旺半夜亢奋的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数绵羊也没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李火旺翻箱倒柜找出自己以前的日记本,美其名曰回忆一下青春。

日记,正常人谁写日记?不过我也不是正常人。李火旺嘀咕着翻看,最初还是很普通的记录生活和发泄对老师同学父母的不满,几周几周的写一回,有看了电视剧电影后的短评,有一些发病时精神崩溃写下的真实想法,也有很中二的发言语句,什么"哥的爱,你不懂""不是我的错,是世界的错"之类的,李火旺表情扭曲,花了好大力气才不至于在深夜嚎叫出声。

后面,骤然变了,突然塞满了诸葛渊。

诸葛渊今天教了我函数,诸葛渊今天带我去看书,诸葛渊说要好好学习,这样对我有帮助,诸葛渊今天说出去逛博物馆放松一下,诸葛渊今天又穿了他最喜欢的那件衬衫,诸葛渊今天有点奇怪…诸葛渊今天告诉我,他生病了。

李火旺把日记本合上,忽然不敢再看下去。

那种后知后觉的痛延续了很久,直到今天也还在钝刀子割肉似的时不时刺他一下。李火旺几乎记得关于诸葛渊的一切事情,唯独记不清他的脸,像叠加高斯模糊的老照片,始终层层叠叠的藏在记忆里。

深呼吸,李火旺放下日记试图清空脑子,这是熟能生巧的事情,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他干脆不休息了,扯了个塑料袋把祭品放里边,轻手轻脚的打开门。半夜没有公交车,他扫了辆共享单车慢悠悠的踩,得益于最近几年扫黑除恶,街上除了突发奇想的李火旺之外就只有喝醉了酒奇形怪状躺在地上的醉汉。

东边隐隐约约透出光亮的时候,李火旺到达了目的地——墓园。

还好天气不算太冷。李火旺抹了把额上的虚汗,手脚发软的荡进去,门口保安亭的大爷睡得沉,完全没发生有个人鬼鬼祟祟的摸进了墓园。

轻车熟路的找到诸葛渊的墓碑,李火旺站着看了会,一屁股坐在了旁边,倚靠着墓碑看没几颗星星的天空。

说来奇怪,李火旺从小就脾气爆,名副其实的火旺,只有在母亲孙晓琴的面前才收敛一点。他心里这团火不停的燃烧,不停地增长,要把自己和别人都一同化作灰烬似的。但在诸葛渊身边,李火旺能久违的感受到平静与安心,就算现在陪着李火旺的只是诸葛渊的墓碑,他内心的安定也依旧存在。

虽然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大半夜发疯狂踩几个小时自行车来这里,但现在他的心情如此平静,冒犯的说,就像回到了母亲的体内一样。这绝非是说李火旺把诸葛渊当作母亲,诸葛渊更像是在沙漠里走投无路时碰到的绿洲,李火旺怀疑这是海市蜃楼,走近了才发现是真实存在的,欣喜无法言表。

静静的和诸葛渊的墓碑待了一小时,李火旺站起来拍屁股上的土,坐的太久,腿麻了。摸出路上去24小时便利店买来的打火机,他有点犹豫要不要现在就烧。不是有个固定时间烧吗?现在才六点,会不会太早了?而且,公共墓园是不是禁止明火什么的。李火旺想了想,收好打火机,把祭品原样带了回去。

妈的,像个傻逼!李火旺唾弃自己。

熬夜出去缅怀诸葛渊的报应就是睡下不到半小时就被妈妈叫醒。李火旺醒的时候还有点懵,孙晓琴不放心的又敲了敲门提醒他起来刷牙洗脸,吃完早餐就该坐车去村里了。

下雨天的田地简直是噩梦。

李火旺下车一踩,半只鞋都陷进泥里,他从没这么庆幸自己听妈妈的话——穿雨鞋。精疲力尽的清完杂草挨个给不认识的叔叔伯伯婆婆阿姨列祖列宗们上了香烧了纸,李火旺把锄头镰刀还给不记得长相的各路亲戚,提前和孙晓琴回了家。

“让你爸跟那些叔公聊啊,咱俩先回去!”

李火旺没反对,他鞋里都是清杂草时不小心掉进去的土渣子,硌脚得很。孙晓琴要接着去上晚班,李火旺睡了一觉起来,家里就剩自己一个。

他做贼一样拿着那袋被他藏起来的祭品出门,网上说不能在墓前烧的话可以晚上去路口或空地烧。李火旺回来的时候就物色过了,小区下边的空地正合适!

小区里有不少外地来打工的人,从阳台看下去都是一点点的火光。李火旺混入其中,在边边的角落放下他在墓园旁边的商店买的铁盆,一股脑的把祭品都倒进去烧了。

纸制品很快就在肆虐的火焰中焦化变成碎屑,李火旺说不清自己在期待什么。他以前听说清明节也叫鬼节,总觉得诸葛渊指不定会回来看看,却从来没有等到过诸葛渊出现,这回有了贡品会不会不一样?

等到火彻底熄灭,焦黑的、灰白的纸屑一同飞舞,李火旺也没能看到想见的人,不,想见的鬼。

干笑一声嘲笑自己,李火旺拿着路边捡的木棍戳戳盆里堆积的灰,封建迷信不可信啊。李火旺把揣在兜里的照片拿出来看。

他和诸葛渊都不爱拍照,没有留下过一张正式的照片,唯一一张是他俩出去玩的时候为了和孙晓琴交差时意外拍到的,诸葛渊的背影。

他那段时间都疯魔了,天天看这张照片,之后为了表示告别过去的决心,硬着头皮把照片过了胶,塞到衣柜背面因为受潮而开裂的缝隙里。

“诸葛兄,照片留给你吧。”

照片被郑重的放入还有余火的火盆里,火焰一点点吞噬融化干净那点回忆,李火旺转身就要回家,余光突然瞥见一抹白色。纸钱没烧干净?李火旺回头仔细去看。

一截白色的衣角,上边绣着很精致的花纹,看着像诸葛渊爱穿的那件。

我眼睛给刚刚的烟糊出幻觉来了?

李火旺瞪大了眼睛,有点不敢置信,他没有抬头,仔仔细细的将那花纹看了又看。反倒是对面先出了声,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梦里梦了万万回的声音,一些迟疑,两点困惑,万分欣喜的声音。

“李兄,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怪力乱神,肯定是我眼睛给熏出什么毛病了。”

“咦?这是我们去省博物馆的时候拍的吧,我都不知道。”

“……”

李火旺试过一个人吃鸳鸯锅,半夜对着镜子梳头,吃饭竖着插筷子——网上说的那些都做过了,但没有一个成功,别说诸葛渊了,连孤魂野鬼都没有。他安慰自己,诸葛渊肯定没有留下什么遗憾,早早下去排队投胎了,所以才不出现。

现在又是什么情况?怎么这回诸葛渊就出现了?我死了…?

李火旺打了自己一巴掌,真真切切的痛。又去看,诸葛渊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那张应该已经化作灰烬的照片。好像跨过了时间,重新回到了那段他们都还是学生的时候。

李火旺的头隐隐作痛起来,好像有什么要破土而出重见天日,他表情痛苦的晃晃头,把那苗头甩掉。

就当他是真的诸葛渊好了,该说什么?

“李兄,现在你多少岁了?”

李火旺猛地抬头瞪向他,双目泛红,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二十四岁,诸葛渊…七年过去了。”

 

……

水,无边无际的水,清澈见底的水。

远远的能望到一些模糊的景象,重重叠叠的包围着此处唯一的陆地,一颗孤零零的梅花树陪伴着孤零零的诸葛渊。

这就是死之后的世界?这里就是所谓的死后归处?

诸葛渊不消一分钟就走完了岛上的所有地方,这里真是空空荡荡,除了树和草,什么都没有了!既来之则安之,诸葛渊靠着树坐下,生前总觉得自己的时间太短了,太多事情来不及做,现在好了,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抓走,但存在的时间确实被延长了。诸葛渊想,既然自己还有形体和意识,或许是黑白无常没空来抓他。

不过,他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但四下无人,诸葛渊只能大声对天空询问。

“——请问这是哪里?”

“这里以前有一条大沟来着,你记得不?……诸葛渊!你发什么呆呢?”

“小生…啊,我在想一些以前的事情。”

闲来无事,李火旺就带着诸葛渊在周边走走逛逛,让他看看这片的变化。回忆随着故人的归来不断被翻出,李火旺边走边讲,记起来什么全都讲给诸葛渊听。诸葛渊死后一段时间的记忆暧昧不清,他后来通过妈妈的描述才拼凑出一部分。

没能及时去参加葬礼,李火旺是硬着头皮去找诸葛渊奶奶要到了墓的地址。他没怎么去过诸葛渊的家,差点走到别的楼去,反倒是刚巧买完菜回来的老人认出他,把他带回家去。老人家让他坐下等会儿,进房间拿了封信出来。

“四郎他托我把这封信给你,你是要问他葬在哪里吧?就在公墓。”

“谢谢您!祝您长命百岁,健健康康!”

向老人道谢后,李火旺直奔墓园而去。

最近新葬的人不多,诸葛渊的墓是最显眼的那个,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甚至有人给诸葛渊放了本史书。完了——我什么都没带啊!李火旺摸摸身上,除了那封信和手机什么都没了。他急匆匆的跑出去,揪了一大捧狗尾巴草和一些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野花回来。

李火旺送的花和一众开的端正无比,仔仔细细包装过的花相比,显得非常格格不入。少年挠挠脑袋,对着墓碑随意的拜了拜,然后在第三次弯下腰时睁开眼睛,悄悄的对着眼前的墓碑说。

“诸葛兄,你不会嫌弃吧?”

“当然不会。”

诸葛渊应着,手指摸了摸衬衫边缘的绣纹,久违的触感。那个声音无法追寻来处,也不是时时刻刻都会回复,却会满足诸葛渊的一些要求——衣服、书、笔、纸,甚至更过分些的,它也能一一满足。

可以说得上是舒适的在岛上过了一段时间,诸葛渊的好奇没有消失,不如说是愈加深厚。那片无法看清的重叠景象到底是什么呢?如果能够靠近的话,是不是就能看清了?

把衣服整齐的叠起放在桌上,诸葛渊只着单衣走入水中。一步,两步,三步……三百五十五步,无法向前了。有无形的力量在阻止诸葛渊继续前进,青年叹息一声,回到岛屿上提笔记下这次实验。

“如果不是这次清明我烧了纸,你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清明节吗?原来是清明节啊!”

“什么?”

能做的实验都做了,诸葛渊只能随遇而安,时不时找那声音要点新书来看。虽然枯燥,却都被诸葛渊当成了磨砺自己的考验,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天意如此,他不得不在这岛上消磨光阴。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值得庆幸的是这地方还能分的出日夜,诸葛渊的心境也因此平静不少。在此之前,他也认为写日记并非必要,来这之后倒是开始写起来了。在这里睁眼的第一百一十六天,从重叠影像那飘来了数以万计的光点,诸葛渊在靠近岛的地方捞起一个细细观察,意料之外的,闻到了香火的气味。

梅花再次开放后不久,光点又出现了。诸葛渊也问过声音这是什么,声音说它也不知道。在这里干看着也不是个事儿,诸葛渊还没有在光点出现的时候进行过实验。说做就做,诸葛渊一样样试下来,惊奇的发现那股阻止自己离开的力量在这两天会减弱不少。

“你认为这会是我离开的机会吗?”

“自从你离开,我的人生就变样了。”

老师们都不管他,知道了诸葛渊墓的位置,李火旺没事干的时候就翻墙逃课。巡逻老师抓过一两次,打电话给班主任,班主任却说让他出去就行,后来巡逻老师看到他,也当做自己没看见。

花两块钱坐大巴坐到最后一站,慢慢悠悠的走过一段弯弯曲曲的路,路上再摘点小野花小野草啥的,过去好放在诸葛渊墓碑前。李火旺每次去都不说话,就挨着诸葛渊的墓碑坐着,怔怔出神,等到快吃饭的时间再慢慢悠悠的坐公交车回家吃饭。

春节的时候,他半夜背着家人偷偷跑到墓地。李火旺搓搓冻僵的手,从衣袖里掏出了三个细棍样的东西,这三根都是李火旺临走前从桌子上摸到的,像是熏香,还顺手捡了个打火机。

少年在墓碑前坐下,手中一团火焰亮起,将三支呲花点燃。李火旺大吃一惊,将闪闪发亮的呲花扔在地上,撒腿就跑,保安怎么也追不上他。

高二时他的病更严重了,隔三差五的请假,高中生活过的时断时续。再后面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记忆空白,李火旺不知道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等记忆再次清晰的时候,他的病已经彻底好了。

“不该这样的…但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说不定对李兄来说是件好事呢。”

“好事?”李火旺嘲讽的拉起嘴角,说,“诸葛渊,我想忘了你的。”

诸葛渊沉默着跟李火旺走过那颗不再开花的梅树,其实鬼魂已经不需要再用脚走路,只是他习惯了走在李火旺旁边,就像他还活着那时一样。

虽然没有看到这里的梅花,另一处的梅花诸葛渊着实看了不少。

“小生拜托奶奶给李兄的信,他有收到吗?”

“……大概吧。”

声音总是说着不确定的答案,只在诸葛渊提出具体的请求时才会一扫迷惘,给出确切的回复。最近的天空不再平静,一丝一缕的白色不明存在与黑绿色的圆洞盘旋周转,发出雷鸣般无法理解记忆的巨大声响,总是无风无浪的水面也起了波澜,波荡着将诸葛渊投入其中的竹简送回。

“七情八苦俱散,小生能侥幸存于此处,恐怕也是因为那两位吧。”

弯腰捞起一点恰巧飘到自己面前的光亮,诸葛渊感叹的对着梅花树说道:“多谢他们,小生才能再与李兄有这半年情谊啊…”

“这就完了?到此为止了。都走了?嗯,原来是这样。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是不是应该回家一趟?”

精神病不再复发后,李火旺努力学习,高考险之又险的踩到了三本线,虽然不算太好,但父母都很高兴,还请邻居们去酒店吃饭,当天李火旺从脸到脖子都是红的。循规循距的度过了大学四年,毕业海投被选中,过上了频繁出差的生活,他忙碌之余还是会忍不住恍惚的想:诸葛渊...诸葛渊,你的脸长什么样来着?      

如果不是坟墓确实存在,李火旺真以为那时自己疯的厉害,幻想出一个朋友。

“连鬼都能存在,真的不是我又发病了吗?不行,我明天得去医院看看。”

“李兄,快醒来吧,小生的时间不多了!”

“…什么?”

“李兄!”诸葛渊虚握着李火旺的手,衣服无风自动,“醒醒,想起你的身份!”

 

李火旺从床上跳了起来,浑身大汗,呼吸急促的缓不下来。他闭上眼睛,强忍着头痛欲裂的感觉,努力分辨着刚刚到底是在做梦还是真实。

再睁开眼睛时,一切都不同了。

层层的白纱遮住他的视线,将身体的一部分知觉带走,无数难以言喻的存在在幽深至暗之处散发着恶意。季灾叹息一声,一个完好无损的李火旺从空荡荡的心房中走出。

“诸葛渊呢?!”

“三清和地藏说,他在夹缝。”

“夹缝是哪儿?你能不能说明白点?”

李火旺捏起一只虫子将其放进生态瓶里,瓶中的虫子在里面静静的观察了几秒,然后缓缓蠕动起来。李火旺的眼前变换了一副场景,他赤身裸体地站在河中央,仿佛刚离开母亲怀抱的婴儿一样,毫无保留地展露出自己的一切。

他往两边岸上望,前面没有诸葛渊,后面也没有诸葛渊。身侧只有无边无际的水静悄悄的淌着,穿过轮转变化的季节,穿过亘古不变的大地。

花开了又谢,落下的痕迹被接住,沉眠的记忆被唤醒。

李火旺问,这是哪里?

庞大的声音回答他,这里是大齐与大梁的交界处。

没用的回答。李火旺又问,我是追着诸葛渊进来的,诸葛渊呢?

庞大的声音似乎沉默了很久,一个轮转结束,花又开了。

它回答道。

这世上大概不再有诸葛渊了。

他愣了愣,不敢相信这个答案,良久崩溃的跪伏在被河水浸湿的土地上,徒劳无功地抓挠着,直到指甲翻起血肉模糊,每一个缝隙里都填满了泥土,才逐渐停了下来。

李火旺愣着,脑内空空的发呆。他不知道这世界上是不是只有一个李火旺,也不想知道,但看来的的确确是只有一个诸葛渊,死了就再没有了。

所有的一切都在褪色消失,季灾躲开堆积的司命,重新找了块清净的地方躺了下来。重重叠叠的迷惘像蚕茧一样把祂包裹住,迷惘孕育的迷惘再次入眠。杂乱无序的记忆在茧中随意出现又消失,时而出现熟悉的面孔,很快又消散。

 

又是一年清明节。

李火旺依然无法确定诸葛渊出现的真实与否,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提前空出时间回家一趟。

孙晓琴照例买了不少东西,李火旺从大红色的塑料袋里翻出纸袋子,很熟练的写上字,然后坐在阳台上希望太阳快点下山。

他像之前一样隐隐含着点期待的烧掉,这次却没有熟悉的身影浮现。

只有寂寞如雪的夜静静流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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